近些年,各种曲目百花争艳,京中更是流行起京戏,听昆曲的渐少,很多昆曲班子也改唱京戏了,来庆班也不例外。
“要准备什么戏?”
“《游园惊梦》。”
《游园》本是阮眉清最钟爱的曲目,也曾经在台上表演过无数回,近两年倒没机会唱了。
似乎冥冥中早有注定,她初上舞台的第一出戏便是它,如此,便以此为始,以此为终。
她轻叹一声,点头应下。
“好,好,让宁小鸾配合你,她唱前段和后段,中段你来唱。
你知道的,县长最爱看她。”
“行。”
庞班主松了口气,面上舒展了许多,重新端起茶缸:“眉老板这是找好下家了?”
阮眉清无奈道:“如今这情形,哪有下家?”
庞班主心下门清,如今只有往外赶人的,哪家戏班子敢再添人:“那你今后有何打算?”
“走一步算一步吧。”
“那孩子……当年不是说没保住吗?”
班主疑道,来庆班成立之初,他和媳妇正愁人手,遇到了旧日的师妹阮眉清,那时的她浑身落魄,说是男人走了,孩子没了,他媳妇便邀她来了来庆班。
她垂下眼睑,细长的睫毛掩去眼中的情绪:“那时侯还想唱戏,不便让人知道,便托人收养了。”
庞班主了然的点点头:“日子过的真快,孩子这么大了,你师姐也走了好几年,要说这小丫头的模样,是个好苗子,如果想学戏……”阮眉清目光坚定:“不,她不唱戏。”
“那……”他心中腹诽,我可是一片好意:“你是打算带孩子去寻她爹?”
“那人……早没有消息了。”
见阮眉清从里屋出来,庞广仁心虚地往戏服堆里避了避,他有些怵她。
还是个半大小子时,有回偷看阮眉清洗澡,被阮眉清拿杆长枪追着满院乱跑,差点被戳出个窟窿,从此后见她便躲的远远的。
梅玉仙招呼了一声匆匆奔去了前台。
戏楼后面一座小西合院,来庆班在这租住了大半年,上房一排三间屋子,西边住着宁小鸾,东边住着阮眉清,中间的大间自是班主父子住着。
其余人便分散在东西两排厢房,住的满满当当的,墙根堆了些刀枪剑戟和锣鼓,中间空出一块地来,方便大家练功。
阮眉清领着小姑娘进了屋,房间的陈设极其简单,靠墙一张挂着细纱帐的木床,一张八仙桌,一个木衣柜,便是屋里的全部陈设。
“阿蓠,”阮眉清拉着她的手,在桌旁坐下:“我们还要在这待两天,我答应了班主再唱一场戏,然后,我们就离开这。”
“您以后……不唱戏了吗?”
阿蓠眼中透出歉意和不安。
阮眉清摸摸她的头:“不是因为你,原本我在这戏班子也待不下去了。
至于以后,再作打算吧,先去省城,给你找个学校上学。”
阿蓠点点头。
“明日要排演,后日上戏,到时前面人多,你便在这屋里呆着吧,中午我便可以回来,要是无聊,可以到院子里走走。”
“我包里有几本书,我在屋里看书就是了。”
“也好。”
阮眉清起身收拾衣物,想了想,回身道:“原本答应了……不让你进戏班的,如今算不算我食言?”
“不过待个三两日,不妨事的。”
阿蓠回了她一个甜美的微笑。
初八这日,为迎接贵客,广庆楼上上下下全都冲洗干净,焕然一新。
西面窗户洞开,风来习习,凉爽宜人,虽值夏日,倒不觉暑热。
八仙桌上俱备好茶点、香茗。
十时许,坐中己坐满城中名士,满园穿梭如花蝴蝶般的伙计送上了热手巾、香茗、瓜子。
第一排正中间的一套紫檀桌椅是空着的,桌上的紫砂壶和各式精致茶点,静待着贵客临门。
后台,庞班主红光满面:“今天,县长要款待重要的客人,三台大戏联唱,大家要打起精神,好好唱,唱好了,人人都有红包。”
他领着众人,恭恭敬敬的在神龛前上了柱香,回转身,扬声一吼:“开锣!”
候场时,前台锣鼓声敲得阮眉清一颗心七上八下,总觉得有事要发生,戏班里的人都在广庆楼,只余阿蓠一个人在院子里。
她悄悄拉过身旁的梅玉仙:“玉仙,你下场早,一会帮我回院里看眼阿蓠行吗?”
“好,我刚尝了些吃的,给她带过去。”
梅玉仙笑着应下。
阮眉清放下心来,长吁了口气,这可能是自己最后一次上台了,昨天练了一天,今天好好唱,算是给自己舞台生涯一个美满结局吧。
不一会,宁小鸾退场。
锣鼓点子骤然响了起来,上场门帘一挑,光彩照人的杜丽娘出场了,台下掌声雷动。
执意要唱好的偏生就出了岔子。
阮眉清失神的退场,脚步虚浮地回到后台,刚脱下戏服。
班主奔了进来,冲着她叫嚷起来:“阮眉清啊阮眉清,你是存心的吧?
戏唱到一半忘词?
今天的客人有多重要,你是存心拆我台是吧?”
阮眉清神情有些恍惚,台下正中端坐的那人不时在脑海中闪现。
往常上台后,她的全副心神都在唱戏上,不论台下如何吵闹嘈杂,她都可以视而不见,或许,是那身戎装太过打眼,她便瞧了一眼。
这一眼,惊得她脑中一片空白,锣鼓声、胡琴声空寂一片。
“班主,实在对不住,我今天……有些不舒服。”
不过毕竟是吃这行饭的,她很快便定下神,从新启唱,优雅转身,以平稳的脚步退场。
只有她知道自己的心颤的多厉害。
“不舒服?
上场前没见你不舒服,你是存心的吧?
阮眉清啊阮眉清,你要是走的不情愿就早说,砸场子的事咱可不兴干。”
班主气的首咬牙。
她叹了口气:“我真不是故意的,你也不是第一天认识我,该知我不会做这种事,”对上他的目光:“这样,这场戏的份子钱和红包我都不要了,全部归班主。”
一听这话,班主的脸上便缓和了不少,在来庆班十余年,班主的软肋,她拿捏的准。
今天这事说大也不大,阮眉清虽说忘了词,终归是唱过无数回的,转了一圈立马调整过来,场上的二胡锣鼓一配合,从新启唱,动作走位也没有差错,不是行家倒看不出来。
庞班主脑中算盘珠子打的飞快,这一场戏钱加上赏钱倒是不少,她既然这么痛快不要了,班主顿时觉得忘词也不算什么事了。
面色转瞬缓和了许多:“那我可按规矩来了?”
阮眉清点点头,坐下来卸妆,犹豫了一瞬,出声问道:“不知县长请的哪位贵客?”
“哦,听说是位督军,如今这些军头子换来换去,唱戏一般你方唱罢我登场……姓什么?”
“什么?”
“那位督军姓什么?”
“姓什么……那倒不知。”
庞班主凝神:“哦,我想起来了,听尤县长喊他慕督军。”
“姓慕?”
阮眉清卸妆的手停下。
“怎么?
旧相识?”
阮眉清盯着镜子,离了魂似的,没答话。
你还没这么大的福气,他心道,撇了撇嘴,回身准备去前楼照应着,宁小鸾还有最后一出戏要唱。
正当这时,梅玉仙一阵风似的从后门奔进来,尖细的声调穿透了后台的嘈杂:“班主,班主,眉清姐,不好了,出事了……”梅玉仙跑的满脸是汗:“快去看看,眉清姐屋里……”心里咯噔一下,阮眉清急切地望向梅玉仙:“出了什么事?
阿蓠呢?”
后台的人闻声都围了过来。
“那个,广仁在梅清姐屋里,不知怎么……就……”梅玉仙瞅了眼班主,状似难以启齿。
“混帐……”阮眉清心下一惊,怎么把他给忘了,穿着中衣便急急奔了出去。
“丁点大的小丫头能出什么事?
广仁还能吃了她?
玉仙快到你上场了,还不去上妆。”
班主不屑道,脚步依旧不停往楼前去。
“班主您快去看看吧,出事的是广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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