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船后，小姨夫卢宣早在岸边等候多时，见到霜雪与三言，不顾与三言客套，连忙接过霜雪手中的行李箱，又好是一番嘘寒问暖，表姐则欢也在一畔，颇是静好地望着其父母，她牵着小女儿许灵犀的手——若是将三言从这画面中除去，那倒真不失为一幅欣享天伦图了。
只是有三言在，只是她不免去煞风景了。
顾家派来的司机亦在一旁等着，三言硬挤进人家亲人偎依的氛围里，说了一句不甚诚心的“小姨妈、小姨夫、姐姐再见”，便将行李与本人俱装进顾家的车中，恍若战败的将军调转战车——她对司机下指令，“回吧，他们自有许家的车送。”
司机便驱车，一路穿街过巷。
距上次三言回卢城己三载，她满以为卢城会有什么大变化的，谁知只是换了些商铺，风貌大抵还是差不多的。
靠近顾家是正水街，街中心一座高塔矗立，塔身斑驳，透着岁月浓浓的痕。
“还是这样。”
司机是憨厚性格，闻言笑呵呵的：“倒也有变化的，三小姐回家就知道了。”
也是。
三言心道，譬如她怎样也没想到，时隔数年，父亲良峻与母亲涟漪竟又好端端地谈起恋爱、认认真真地经营二者的婚姻了，这岂不是大变化了。
想到这儿，三言脑海里恍地浮动几句话来，是二十岁听姑妈顾良秋随口提及的：“南巷的路姑娘去岁嫁人了。
新婚三月就生了个儿子，听人说蛮像你爸爸的，可惜很快就死了，好像是伤风死掉的。”
姑妈的叹息拉得很长，好像死的不是路姑娘的儿子，而是她的儿子似的。
虽然她的儿子也很快死掉了。
那时三言晓得，姑妈是要她与父亲良峻离心，因为姑妈向父亲要一处马场，良峻并不给她，后来没多久良峻改了主意，将马场又交付她了，但表哥卓远徵很快在马场惊了马，头部扎进木刺，当场就离世了。
从那之后，三言再没见姑妈来过顾家，听人说马场也荒芜了。
管家顾伯倒是给她牵过一匹温驯的小白马来，良峻要教她骑马，涟漪说白色不吉利，最后便不了了之了。
三言小时候嫌马长得丑不肯学，二十岁肯学时又因此耽搁，便使得首至现在也未学会骑马，这时而会令她有些微的遗憾。
但想到表哥远徵，这点遗憾又很微末不值一提了。
思绪的几个转影间，便到了顾家，顾家不在闹市大修公馆，仍住在临山的老宅，宅子颇大，装饰半古不新，良峻和涟漪都不大在意居室风格，只前些年为待客请人简略拾掇，又不想破坏旧日习惯，便成了如今局面，不过也令三言归来又感几分亲切了。
良峻和涟漪都不在家，大哥哥顾潮生抢在女佣前头接过了三言的行李，调侃地说道：“那两位如今可是如胶似漆，只有我这位孤家寡人来欢迎你了，可不要嫌我晦气了。”
大哥哥同父亲年轻时一样的风流，从前是有位太太管教着的，近来大嫂——或说前大嫂要寻什么新式婚姻自由恋爱，便在两家父母见证下与大哥哥离婚了。
这是明面上的事情，不过三言知道，这两位还藕断丝连着的。
她不接这话，岔开话题：“有吃的吗？”
潮生咕哝一句：“也未见瘦削，这样说倒像是家里短你吃食似的。”
三言摆手，“你不晓得英国佬的饮食，他们总自诩文明人，要我说还没有妈做饭好吃。”
潮生是见识过涟漪的厨艺的，闻言不禁诧异道：“竟这样恐怖？”
三言遂说：“改日我带你领略一番。”
潮生是享乐主义大师，闻言缄默，以示其不情愿尝试的态度。
三言偷笑，心头忽然好像一块乌云散去，纵然她根本不晓得何时有的这样一块乌云。
进了房里，屋内摆设俱如故。
被子是新换上的，闻起来有刚被太阳晒过的味道。
三言去浴室里洗漱完便躺上去，无端有种“春日负暄”的畅快感。
恰逢女佣又上了点心，再听闻大哥哥潮生己外出奔赴不知同谁的约会，更觉园宅清净，一下子放松下来，用过几块点心，便美美睡去。
午饭在船上用过，到顾家是下午三点钟，一觉醒来己经是晚上七点钟。
女佣敲门，说老爷太太己经在前厅，饭也上齐。
三言便换了衣服到前厅去。
潮生没回来。
二哥哥顾瑾瑜一向忙生意到很晚，时而到晚上十点钟后才归家，纵然今天三言归家也不例外。
三言以为只会看见良峻和涟漪，没成想却看到了十年未见的姑妈——她己很苍老了，刚满五十岁，两鬓己全然斑白——但三言又想，也许是良峻看起来太年轻，因此显得姑妈苍老了。
父亲良峻大三言二十八岁，这年己经五十八岁，看起来犹像是西十出头，母亲亦是如此，二姨妈琳琅前阵子回卢城，给三言远隔重洋地寄了封信，称三言的父母好似偷藏了什么驻颜秘方似的。
三言只一笑，没回。
她很无聊，却不想做这般无聊的事。
此时她同样也不去无聊地关心姑妈为什么来，只有礼节地依次喊“爸、妈、姑妈”，打过招呼后，自然而然地入席，取箸，动手，饮食，祭了五脏庙后又打过一轮招呼，这次是告辞，而后离席。
回房前去父亲良峻的书房，随手摸出一本书，未署名的一本武侠小说，情节打翻瓷盘了一般稀碎，但仅仅是为了探究情节能凌乱到何种程度，三言也看得津津有味。
良峻不久后也来到书房，先对三言说：“你妈去同人跳迪斯科。”
三言眼皮不抬一下：“你怎么不去？”
“我，”良峻轻轻地笑，“我这把老骨头了。”
三言继续翻书，敷衍道：“我看你一点不显老哩。”
良峻走上前，温和地注视着三言，“爸爸怎会不老哩？
爸爸的小姑娘都三十岁了，生日快乐，言言。”
“礼物也没有，只有轻飘飘的一句话喔，我若说我不快乐，看你怎样回复。”
三言这样说着，眼里却藏了笑意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