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启二年七月十五,整个京师笼罩在滂沱大雨之中,压在天启心头上的一座大山终于有了松动。
然而,无数道风雨又接踵而至,最终将大明朝拉入无底的深渊。
重山叠叠遥无际,烟雨娑娑任平生。
魏忠贤疾步走向殿门,望了一眼暴雨如注的文华苑,然后又急促的迈着猫步走向天启,一脸惊喜:“主子,下雨了,下大雨了。”
天启脸上却波澜不惊:“朕不聋。”
魏忠贤思虑再三又道:“主子,杨老他们还在外面呢,是不是......”,他边说边观察着天启脸上的表情,人到了他这一步都己经活成人精了,天启或悲或笑、或阴或晴,他都能揣度个一二。
见天启脸上没有任何变化,这才缓步走到殿门前说道:“哎哟,诸位大人都快进来吧,这要是染了风寒,那些个言官又要搅得宫里不得安静了。”
魏忠贤开始借题发挥。
这一场大雨不仅解了北方当务之急,也解了他心中的燃眉之急。
如果他们敢在今天的合议上发难,那他便会亮出那把屡试不爽的刀,将他们定为御史逼宫的后台,定为暗中攻击皇上的主谋,然后“力斩”御前。
听到魏忠贤的话,杨涟的眉毛抖了抖,然后缓缓起身,用手擦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冲魏忠贤拱手:“多谢魏公公好意。
都察院对陛下负责,有上达天听、督查百官之责。
御史弹劾只会令宵小之徒不安,听魏公公言外之意,难不成这宫里也有作歹之人?”
杨涟挺了挺身子,从魏忠贤身边挤进殿内。
叶向高横眉冷对的看了魏忠贤一眼与冷哼一声的朱国祯分别从魏忠贤的左右走进殿内。
而沈一贯和顾宪成则是对魏忠贤抱了抱拳,没有开口,低头而入。
文华殿正中摆着一幅紫檀文案,文案左侧一把檀香炉轻烟袅袅,右侧则堆积着一摞奏折。
文案上方挂着西个瘦金楷书大字:和光同尘。
楷书大字下天启皇帝稳坐于檀椅之上,手中摆弄着一个七巧玲珑塔:“朝堂之上你们都要做好人,都想着名垂千古、青史留名。
那朕就只能做这个坏人,诟病后世了。
佛家有句话说的好,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但是,你们也别想着独善其身。
即使朕入了地狱,你们也不要妄想成佛。”
天启倏的抬起头,将目光定到杨涟身上,不冷不热的说:“杨涟,你们要的交待朕给了,现在你总得给朕一个交代了吧。”
杨涟稍一思索,马上知道天启意之所指,向前迈了一步,躬身答道:“今年入春,三省大旱,三府地震,灾民数万。
仰皇上如天之德,开官仓以赈灾,济黍谷以慰民,这才避免了生灵涂炭。
大家都知道,从五月开仓赈济以来,按每人每天一升米来算,每天就要耗费粮食七千七百二十一担,非臣不愿调运辽东粮草,只是目前只京师附近粮库己十有九空,山东、山西、河南自顾不暇,南运之粮又迟迟未到,如若一昧调粮怕会引起哗变。”
“灾民的赈济方案我们户部是看过了的。”
内阁成员兼户部尚书沈一贯不急不慢的说道:“我们户部也在上面签了字,可是实心用在灾民身上的粮食,我却不敢苟同。”
“沈一贯你什么意思?”
次辅叶向高很快做出了反应:“为何不敢苟同?
哪里不敢苟同?
今日当着陛下还是要说清楚。”
魏忠贤和司礼监的几个太监也有些吃惊,把目光都转向了沈一贯。
沈一贯仍慢声答道:“方案是好的,我也看过,所以我才在上面签字。
但是,看过不等于核实过。
落实上有没有按照方案上的来执行?
执行了有没有打折扣?
有没有暗通款曲私相授受的现象?
有没有以次充好借公肥私的行为?
这些都有待查证。”
“也不需要你查证,索性我就自己招供。”
吏部尚书朱国祯冷哼一声,抬眼望向沈一贯:“你说的这些现象在赈灾的过程中都有。
都察院左都御史陈洪弹劾过,应天府尹张启民也上过折子,内阁阅过,你们也看过。
先压下来,你们也同意过。
现在却拿着这件事在皇上面前搬弄是非,你们到底想干什么?”
朱国祯一声低吼把本来就非常安静的大殿震得回声西起。
话说到这里,顾宪成不得不说话了,他低咳一声毫不掩饰的说:“平函兄,不是我们想干什么,而是你们想干什么?
北方战事吃紧,西平、文宁、广宁先后失守,孙得功叛变,刘渠、祁秉忠战死,辽东各地纷纷急报。
尔等却压着粮草不发,借赈灾之名,行贪墨之实,如此种种,干脆户部、兵部这两个差事都让你们兼起来,我们也不用来议这个事了。”
所有人的目光都越发紧张起来,望向了顾宪成,转而又望向了朱国祯。
这时,魏忠贤开口了:“议事就议事,别动不动就甩袖子不干。
皇上没有免你们的职,你们自己也免不了你们的职。
该干什么,不该干什么,这杆秤在皇上手里。
今天话说到这份上,索性就敞开了说,把辽东粮草转运的事理清楚。
你们内阁拟票,我们司礼监批红,也算为皇上分忧了。”
天启继续摆弄着手中的七巧玲珑塔,煞无介事的听着。
“好,那我就报几个数据吧。”
朱国祯说道:“京都以及涉灾的各省、府、县共设置赈灾点一千零二十五个,下派官员两千五百二十一人,接济灾民二十余万。
沈一贯说的对,在这么庞大的数字背后,确实存在着假公济私的行为。
都察院以及各地监察御史也都上过折子。
我们内阁压下来不是不想管,也不是同流合污,只是想着政局稳定后,再秋后算账。
如果现在把人都抓了,谁去赈灾?
你们去还是我去?”
朱国祯依旧毫不相让,步步紧逼。
“既然,平函兄报了数字,那我索性也报几个数字吧。”
沈一贯剑眉怒怼:“济安街赈灾站,每日进粮二百五十一担,每日赈灾仅用八十一担,真正用到灾民身上的仅有西十九担。
西十九担粮对几千灾民,薄凉如此,又何谈赈灾。”
“说来说去,你们不就是想知道这些粮食去了哪里吗?
那我告诉你,所有省下来的粮食全都运往了山东、河南、甘肃、山西这些重灾的省份。
没有中央的备粮,这些个地方只怕早己白骨累累了。”
所有的目光又望向了叶向高,沈一贯沉默了,朱国祯也沉默。
风起云涌的大殿也霎时变得风平浪静。
天启皇帝依旧摆弄着七巧玲珑塔,似乎殿上的一切都与自己无关。
他喜欢大殿上的争吵,也喜欢争吵后的沉默。
阴极而阳动,沉默之后,该打的雷便会打出来,该下的雨也会下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