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军府这头也不消停。
「你如今是越来越娇贵了。」老夫人悠悠抿了口茶,「出身贱,家里又穷,还不懂规矩,能嫁给子仪已经是你的福气。」
徐子仪跪在地上已经半个时辰,只觉得这女子的身体为何如此弱,只一会便觉得膝盖酸软,额上冒汗,汗水刺得手心旧伤隐隐作痛。
手上的伤,总也不见好,有许多要洗的衣服,是老夫人叮嘱下去的,要磨练她的心性,让她学着孝顺,不许别人帮忙。
那些衣服不过是洗了晒,晒干了又收下去再洗罢了。
他想到了那天晚上他强迫她,琼月把簪子死死攥在手里,刺得血肉模糊。
不过也是她自食苦果,这种肮脏手段设计他。
「你也不争气,我都送去了那酒,你也没能留住子仪在你身边。」老夫人冷笑一声,「你从前不是也会个什么琵琶,懂点什么治畜生医术吗?怎么也不学学萱梦姑娘,留住自己的夫君呢?」
徐子仪听了这话猛地抬头:
「什么酒?」
「哟,妹妹当自己还是黄花大闺女呢?」周姨娘挺着肚子,脸上闪过一丝嫉恨,「从前弟弟宠你,你当然也不知道。」
……原来这酒是母亲赐的吗?
那她那天……
「她自己房内的人手脚就不干净,哪能教好修远呢?」庄姨娘讽刺地看了眼红玉,红玉垂下眼不语。
「你就跪在这里好好思过,半个时辰后夫子来教修远,你不必陪在左右了,修远再淘气,那也是徐家的人,不该你这个外人教导,今后修远就交给庄姨娘照顾了。」
庄姨娘难掩喜色,一口应承下来,满口包管修远成才,以后孝顺老夫人之类的话,哄得老夫人喜笑颜开。
众女眷簇拥着老夫人,三三两两地散了,徐子仪还跪在地上。
母亲之命,他不敢违抗。
想必是从前琼月性子太要强,出身乡野不懂规矩,惹得母亲不快,母亲才会这般抓住把柄为难她。
自己的母亲自己清楚,从前二十多年对自己百般疼爱的慈母,何曾刁难过自己?爱屋及乌,又怎么会平白无故刁难周琼月呢?
「夫人呀,您就是痴心太过,操心太过。」看徐子仪跪着,旁边伺候母亲多年的乳母叹了口气,想搀她起身,「这男人们,二十多年素来也不见孝顺,一娶了媳妇,马上就成了顶天的孝子了,说什么母亲这么多年不容易,若婆媳吵起来,自己的母亲都是慈母,一家子上下拧成一条藤对付姑娘,姑娘的委屈又同谁说呢?」
徐子仪耳根一热:
「娶媳妇,可不是孝顺父母的吗?」
「老夫人养大了少爷,可未养过夫人一日,何来孝顺一说?」乳母笑了笑,「夫人这不叫孝顺,不过是看在少爷的面子上爱屋及乌。」
徐子仪自觉无话可说,叹了口气。
「夫人您坐一会喝口热茶,吃点东西垫垫肚子,奴婢出去给您望望风,老夫人去瞧孙子,不到午膳不会回来的。」
「我只觉得身子不舒服,没什么胃口。」徐子仪摇摇头。
「不舒服也吃一块糕点垫着。」
徐子仪摆摆手,只喝了几口热茶。
不过很快他就后悔了。
府里头吃饭规矩多,老夫人吃饭需得媳妇们站着伺候,徐子仪捧着茶盏,只觉得眼前发昏,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老夫人看他手抖,吃饭吃得更慢了。
终于他觉得眼底似烧,腰如灌醋,手上的茶盏似有千斤重,一个趔趄倒下了。
众丫鬟才要去扶,老夫人轻咳一声,将筷子一放,便无人敢动了。
徐子仪一睁眼已经躺在床上了,只觉得小腹痛得要命。
「夫人醒了?宫中孙太监派人来问呢,年底了。」
年底了?年底怎么了?
徐子仪才要起身,忽然觉得下身好不舒服。
「夫人来月信了。」红玉笑了,「还好呢,没怀上。」
没怀上?就这么值得高兴吗?
不待徐子仪细细去想,忽然想起来孙太监的事:
「年底了?什么意思?」
「夫人真是傻了,孙太监可不是年底打秋风来了。」
孙太监叫孙扣宝,人如其名,仗着御前的威风,没少跟底下官员伸手要银子,徐子仪心里最瞧不起这种没骨气的阉人,每每入宫都不曾给好脸色。
「不给!」
「夫人怎么能说这种话!」红玉慌得去捂徐子仪的嘴,「老爷性子直,素来不屑结党谋私之事,您从前也说官场弯弯绕绕,岂能独善其身?从前老爷得罪了那帮文官,要不是夫人您常打点那群太监,他们在御前帮着老爷吹点风,日子哪里是这么好过的?」
她……帮我打点?徐子仪愣住了,从没听琼月说过这些。
「老爷素来看不惯那帮仗势欺人的人,可越是这种小人,越不能得罪。」红玉叹了口气,「夫人您定夺吧,今年老爷打了两回胜仗,得了不少封赏,不定怎么遭人妒恨呢。」
徐子仪只沉默,他哪里知道如何打点?
「我去给夫人拿账本!」
对!还有账本!
当红玉命丫鬟们捧上来一桌厚如城墙的账本,徐子仪瞬间觉得头大了一倍。
「这是咱们将军府半年的账,上半年的夫人可要?」
「……不必了。」
徐子仪是做文章的苦手,从前父亲拿鞭子在后头逼他念书,他硬是一个字也念不下去,关关雎鸠他可以念成管管舅舅,恨得父亲直骂:
「你瞧瞧人家琼月,三岁读《诗经》,五岁背《千字文》,七岁学琵琶,八岁就会治畜生,你爹改明儿也问问琼月那丫头,怎么治治你这个不出息的畜生!」
那会自己是怎么说的?
「爹,您这么喜欢琼月,儿子以后娶了她,她跟我一块教您孙子,那不是能文能武?」
徐子仪翻开账本,意外的是上头支出收入,人情往来写得一丝不乱,他倒不知道,原来除了琵琶和医术,琼月的算术也精。
账本上头字迹工整娟秀,若是他得了封赏,还有一点蝇头小楷圈起批红,那小小的子仪两个字,让他心里莫名一阵柔软。
倒像是夸赞他似的,叫徐子仪忍不住勾了勾嘴角。
只是她从没和自己说过这些管家的琐碎活,寄来的家书总是一切都好,叫他放心。
这账本上密密麻麻尽是煎熬人的琐事,难为她这四年做得滴水不漏。
「从前为了这些个账,没少受气呢。」红玉细细研墨,「周姨娘做梦都想管账,可谁不知道,她是想往自己那个穷娘家搬银子,夫人若出了一点漏子,她就敢撒泼闹事,夫人要脸,她可是个没脸的东西,还有那个庄姨娘,他们房里一笔烂账,丫头仆妇个个刁钻。」
……周姨娘经常刁难她吗?
可周姨娘自己也见过,江南水乡养出来的脂米美人,看上去性子柔和温顺。碍于叔嫂之嫌,自己不曾正眼瞧过她,倒是听她从前和母亲撒娇时,语气娇软,后来大哥又娶了庄姨娘,没一阵子便被大哥抛掷脑后了。
……周姨娘好端端的,为什么要为难琼月呢?
这后宅的弯弯绕绕,他竟然也有点看不懂了。
「红玉,你去取些银子。」徐子仪忽然想到了什么,「再寻个靠谱的小厮。」
杨昭溪居高临下地看着我,他动作快得出奇,抬手间后腰的匕首已经抵在我的脖颈上,我吓得不知如何作答。
「……她比琼月新奇。」
杨昭溪又是冷笑:「人尽可夫,水性杨花的女人,她从笑尸山那头过来,安知不是魈族的奸细?」
「……她已经预备着回北荒了。」
「那属下可敬告将军,您千万别死在北荒。」杨昭溪盯着我喉管的样子,像极了蓄势待发的豹子,随时准备将我一击毙命,「否则属下可不敢保证,会不会从哪窜出来一只饿狼,又好巧不巧地,碰到了萱梦姑娘。」
我摸着脖子惊魂未定。
杨昭溪是杨国公府家的公子,君子之泽,五世而斩,袭爵到他这,已是第三代,家中的意思是要他考功名,谁知原本书念得好好的,他又闷不吭声跑到北荒打仗,凭着军功一路拼杀到副将的位子,才被人认出来。
杨小公子在京城是出了名的温柔好性,几年不见怎么变得如此乖张暴戾?
我仔细回想了一下杨昭溪的话。
京城里身份尊贵些的男人们都爱萱梦姑娘,他性子又如此刁钻古怪,想必是爱而不得,碍于徐子仪将军的身份压他一头,自己又困在北荒不能见到她,所以因爱生恨,渐渐生了心魔。
……真是可怜啊。
我怜悯地看了他一眼,不想看到他收了匕首,宽衣准备就寝。
盈盈烛光照见他鼻梁高挺,薄唇如刀,他赤裸着上身,衣衫松松地挂在腰间,长发如瀑,精壮的上身遍布新旧伤口,却难掩爆发性的力量。
他解了那条红色发带,很宝贝地缠在手腕上。
察觉我在看他,他冲我轻蔑一笑,很看我不起的样子。
……原来是个爱而不得的小疯子。
……怪可怜的。
我摸着脖子怎么也睡不着,总觉得杨昭溪在找机会对我下手。
外头月色皎洁如水。
我躺下便忍不住想,徐子仪他那边……一切还顺利吗?